探險家與毛皮商在北極將這種溫和巨獸獵殺殆盡,如今只剩下寥寥完整骨骼存世。
已滅絕巨儒艮(Hydrodamalis gigas)的科學繪圖。巨儒艮與海牛(manatee)、儒艮(dugon)同樣隸屬於海牛目(sirenian),曾生活在白令海(Bering Sea)直到1700年代因獵殺而滅絕。 RICHARD ELLIS, SCIENCE PHOTO LIBRARY
1741年11月8日,博物學家格喬治.威廉.史特勒(Georg Wilhelm Steller)沿著一座無名小島的海岸行走。他是維圖斯.白令(Vitus Bering)探險隊的一員,之所以來到這片不毛之地,是因為探險隊的目標是找出一條從西伯利亞通往美洲的海上航線。船員們成功達成任務,抵達了阿拉斯加海岸──但天有不測風雲,返航時船隻失事,他們困在一座荒涼的無人島上;後來為了紀念船長,他們將這座島命名為白令島(Bering Island)。
柴火快用光了,此時史特勒正沿著海岸線一邊尋找漂流木,一邊觀察島上的野生動物,還不時停下腳步在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上記下觀察。突然間,有個東西吸引了這位博物學家的目光──在近岸的海面上漂浮著一群黑色的東西。起初,史特勒以為那些是漂流的原木,但隨即聽到了這群黑色東西噴氣呼吸的聲音。他這才意識到,自己正凝視著一群體型龐大的未知海洋生物。史特勒遇上的是人類從未發現過的新物種──巨儒艮,人們也將牠們冠上史特勒的名字,稱為「史特勒海牛」(Steller's sea cow)。
地球上曾經有許多海牛目物種悠遊在世界各大洋中。儘管牠們有著圓潤的身材,脂肪層卻不算厚,是離不開溫暖水域的居民。然而,家族中有個物種卻逆流而上、往北遷徙,憑藉著增大體型、發展出更厚的脂肪層適應冰冷的水域,最終成為家族中的巨無霸。根據估算,一頭完全成年的巨儒艮體長可達9公尺上下,體重更高達1萬公斤。
上一個冰河時期是這些北極海牛目的黃金年代。隨著冰層擴張,海平面下降,一連串充滿巨藻林(kelp forest)的淺海灣應運而生,在整個太平洋沿岸滋養著一群又一群的巨儒艮。冰期結束後,巨儒艮的生存條件急轉直下──海平面上升讓原本連綿不絕的巨藻林支離破碎,一群群巨儒艮也被迫隔絕開來。
白令島尼科爾斯科耶(Nikolskoye)博物館中已滅絕的巨儒艮骨骼。 GERD LUDWIG, NAT GEO IMAGE COLLECTION
考古證據也顯示,人類早就學會將巨儒艮當作食物來源。牠們不只容易獵捕難度低,而且一頭的肉量就足以餵飽全村上下,簡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完美獵物。由於這些行動遲緩、性情溫和的生物實在是太好抓了,阿留申人(Aleuts)甚至輕蔑的稱牠們是「女人的獵物」(women's game)。就這樣,巨儒艮的數量持續下跌,最終只剩下獨一個族群索居在阿留申群島(Aleutian Islands)最偏遠的角落。這裡,是最後一群巨儒艮躲避獵人、大啖海藻的桃花源,直到命運多舛的維圖斯・白令探險隊被困在牠們的島上。
對糧食快要見底的白令探險隊大部分船員來說,體型碩大的巨儒艮實在是太吸引人了。不過,因為缺乏阿留申人的專業技巧,獵捕這種動物對他們來說可不簡單。巨儒艮的身體裹著厚實獸皮,皮下還有一層厚達約20公分的脂肪;就算神準的射中巨儒艮鵝卵石般大的小眼睛,船員還得面對另一個難題──要怎麼把這龐然大物的屍體拖上岸?最後,船員們學會用魚叉來獵殺巨儒艮,再用繩索把巨大的屍體拖到陸地上。當他們終於捕獲第一頭巨儒艮時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──巨儒艮的肉味道鮮美、營養豐富,而且保存性極佳。靠著牠,船員們撐過了荒島上那個嚴酷的冬天。
史特勒碰上了個獨特的機會,可以研究一個科學界從未記錄的物種。儘管條件不算理想,但他仍孜孜不倦的一頭栽入。在史特勒的報告中,可以見到他抱怨有許多不幸的事情阻撓了研究進度:「雨水、寒冷、潮汐,還有那些撕破並叼走我工具的藍狐——連我的地圖和墨水都不放過。」
根據史特勒的記錄,巨儒艮是高度社會性的動物。牠們會集體育幼,排成陣形讓幼仔安全的在中央游泳,外圍則由成年巨儒艮環繞守護。史特勒還觀察到,巨儒艮配偶之間的情感連結極為深厚:當一頭巨儒艮受傷時,另一頭會試圖弄斷魚叉繩;就算在伴侶死後,仍會經常在淺水徘徊尋覓著,久久不肯離去。
在牠們的環境裡,巨儒艮沒有天敵,從來沒學過要害怕人類。史特勒描述道,漲潮時巨儒艮會漂到離岸邊非常近的地方,他可以涉水走到牠們之間、撫摸牠們的背部;船員們也能直接滑著小船湊上前去,完全不會驚動牠們。巨儒艮整天都在覓食,不過挑食得很,主要只吃巨藻。除了觀察行為,史特勒還做了詳盡的解剖、測量,甚至甚至準備了一副幼崽的骨骼和皮膚標本。但讓他非常遺憾的是,這些標本始終沒能從島上帶回來。
白令探險隊的77名成員中,有46人熬過了荒島上漫長九個月。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,他們設法用船的殘骸造了一艘新船。史特勒帶著他非凡的發現高高興興的離開了島嶼,他相信這個新物種能帶領貧困的堪察加半島(Kamchatka Peninsula)脫離饑荒。
巨儒艮以及其肉質鮮嫩美味的消息傳得飛快。隨著毛皮商人啟用從西伯利亞到阿拉斯加海岸的航線,人們養成了在白令島停靠、用巨儒艮肉將船上木桶填滿的習慣。這些毛皮商人既沒時間也沒必要學會魚叉技術,他們直接向海中射殺、刺殺數量驚人的巨儒艮,然後等著海浪把一些屍體沖上岸。
與此同時,岸上的獵人們則把島上的海獺(sea otter)殺光了。少了海獺的取食,海膽得以不受限制的大量繁殖,很快海膽們就啃光了原本環繞小島的巨藻林——如今擋在巨儒艮面前的不只是獵人的槍口,連賴以為生的食物也消失了;再加上繁殖速度本來就慢,巨儒艮的數量急遽崩潰。最後一隻巨儒艮消失時,距離白令探險隊發現牠們才過了27年;史特勒在這座偏遠島嶼上寫下的簡短記錄,也成了這種壯麗海洋哺乳動物唯一的科學文獻。
巨儒艮的消失,給那個時代的博物學家們帶來一道有趣的謎題。史特勒和同時代的人們都沒有「滅絕」這個概念。在遇見巨儒艮的時代,人們將自然視為一種神聖命定、永恆不變的秩序,是為了人類的使用與愉悅而創造的——而這個系統的結構遠非人類的力量所能改變。因此,某個物種澈底從「存在巨鏈」(great chain of being)中消失,對當時的人來說根本不可思議。彼時人們對於巨儒艮消失的普遍解釋為:牠們只是躲到某座遙遠的島嶼,在那裡平靜的覓食、躲開獵人的視線罷了。
巨儒艮的銷聲匿跡反而讓這個物種更受追捧。毛皮商人開始沿著海岸收集散落的遺骸,把它們裝進木桶,再高價賣給收藏家;收藏家得用上十多頭巨儒艮的殘骨,才有辦法拼湊出一副綜合骨架。如今,只有三到五具完整骨架是由單一隻動物的骨頭構成,其科學價值無可估量。
伊達.圖爾佩寧(Iida Turpeinen)的著作《海洋之獸》(Beasts of the Sea) LITTLE, BROWN AND COMPANY
與此同時,古生物學的發展正突飛猛進。古生物學家挖出讓大眾瞠目結舌的生物遺骸──恐龍、長毛象、翼龍;由於「滅絕」的概念尚未誕生,這些遺骸在當時也催生出一連串充滿魅力的探險活動,希望能找到這些生物還活著的證據。舉例來說,湯馬斯.傑弗遜(Thomas Jefferson)就曾組織並資助了一趟前往美國邊疆尋找乳齒象的探險。然而隨著時間過去,北極大象在亞利桑那的偏僻沙漠中漫遊這檔事,連個影子都沒瞧見。到了1813年,法國解剖學家喬治.居維葉(Georges Cuvier)提出一個驚人的想法──物種可能永遠從地球上消失。「滅絕」的概念就此問世。
話雖如此,這樣的認知並沒有立刻讓人意識到,滅絕也可能降臨在巨儒艮身上。起初,「滅絕」被視為僅存在於遙遠過去的現象,是像聖經中的大洪水或隕石撞擊等大災難的後果。至於人類本身可能成為另一個物種的浩劫,仍是難以想像、遑論接受的概念。
巨儒艮的命運不斷引起人們激烈爭辯,直到1780年代才畫下句點。當時年輕科學家馬丁.紹爾(Martin Sauer)被派往白令海的偏遠島嶼進行調查。經過近十年研究,他帶著紮實的結論歸來──巨儒艮已經消失,被獵殺到一點也不剩了。紹爾的著作是最早記錄人類導致物種滅絕的科學文獻之一。巨儒艮的命運給了人們一記當頭棒喝,讓人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大自然的影響力有多麽深遠。
伊達.圖爾佩寧(Iida Turpeinen)是獲獎國際暢銷小說《海洋之獸》(Beasts of the Sea)的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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